我来到“三八线”上举行的朋克音乐会 | 三明治
文 | 王丹妮
今年六月末，我和朋友飞到韩国首尔，参加了一场在 38 线附近举办的朋克音乐节。当时，朝鲜半岛局势尚不明朗，抢到票的我们惴惴不安，担心这场被誉为“当代伍德斯托克”的音乐节临时取消。
主策划人李东渊和我说，他对音乐节一开始并没有太大野心，根本没想到入场券会在开放预订 30 秒后抢定一空，也没想到会有乐迷因为音乐节而特意飞到韩国。当他听说我们是特意从中国飞到这里参加音乐节的时候，还感到非常诧异。
最终，音乐节于 6 月 23日如期举行。在现场，我们认识了一个环游世界的法国女孩、一个在新加坡媒体工作的华人摄影师、一个在韩国交换的台湾学生。他们说不上有多关注国际政治，但毕竟在朝韩边境举办朋克音乐节，是一件很酷且意义重大的事。当然，现场的乐迷以韩国人以及旅居在首尔的外国人为主。
两天的时间里，我们和一大批乐迷一起乘着音乐节官方的大巴，在正午从首尔市区赶到朝韩边界，又在凌晨带着兴奋和疲惫赶回首尔。这片朝韩非军事区附近的空地，像是上演了一场盛大的狂欢：江南区的精英白领、弘大周边的潮流青年、推动变革的社运人士、旅居韩国的背包客、在首尔求学的留学生……所有人在这里抛开国籍、身份，尽情享受音乐带来的快乐，畅谈自己的对政治的看法。
/ 一 /
2018 年 6 月 12日，几经波折的“特金会”最终在新加坡成功举行，敌对关系已经延续三个世代的美国和朝鲜领导人，历时 73 年终于坐到了一起。举世瞩目中，特朗普和金正恩分别在《联合声明》上签字，预示着朝鲜半岛局势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一则历史性的新闻，通过 3000 多名记者的镜头，传递到世界各地。
4669 公里之外的首尔，韩国艺术综合大学的教授李东渊坐在电脑前，密切地关注着“特金会”的动态。11 天之后，由他参与策划的“DMZ 和平列车音乐节”将在朝韩非军事区附近的铁源郡举办。如果成功，这将是历史上第一个在三八线附近举办的国际音乐节。
从 2017 年 10 月到 2018 年 6 月，含李东渊在内的七人主办团队一边紧锣密鼓地进行音乐节筹备工作，一边紧密地关注着新闻动态：剑拔弩张的朝韩局势下，这场音乐节随时面临着调整、甚至取消的风险。
直到这一天，特朗普和金正恩达成共识，释出朝鲜半岛的和平信号，悬在团队成员心里半年多的石头才终于落地。当天，“DMZ 和平列车音乐节”Facebook 主页接连发出 4 条宣传动态，其他平台的宣传也开始高调进行，音乐节正式进入倒计时阶段。
6 月 23日上午 9 点 35 分，一辆以“音乐与和平”为主题的三节车厢列车从首尔中央车站缓缓开出，驶向戒备森严、了无人烟的缓冲地带——朝韩非军事区，这场被赋予诸多政治意义的音乐节由此拉开序幕。
以“音乐与和平”为主题的列车车厢内部
“我们策划这个音乐节的时候还是冬天，现在已经是夏天，短短六个月，世界局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我感觉自己在见证历史，就好像柏林墙倒塌的前夕，那种气氛简直一模一样。”在充满音乐和欢笑的车厢里，音乐节主策人之一 Martin Elbourne 冲着列车上的 150 位参与者们大声喊道。
去年 10 月 1 日，是 Martin 第一次踏足朝韩非军事区（DMZ）。当时，在韩国首尔举行的都市型音乐节 Zandari Festa 刚刚结束，韩国主办方带着大约 10 个音乐节组织者一起前往 DMZ 游览。
汽车沿着水泥公路一路北上，视野越来越开阔，村庄、农田、塑料大棚快速地从窗外闪过。两个小时的车程后，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DMZ——朝韩两国为预防军事冲突而以北纬 38 度线为界，各自向外推出两公里而形成的缓冲地带。248 公里长的边界，沿线布满了持枪戒备的军队，而 DMZ 之内几乎是荒无人烟，近 100 万个地雷尘封在泥土和历史中。
旅行团队在 DMZ 附近驻足，Martin 下车环顾四周，不禁感叹“Right here，right now！”作为英国的全球性音乐节“格拉斯顿伯里（Glastonbury）音乐节”主策人，多年的经验告诉他，DMZ 是举办音乐节的绝佳场地。“这个地方腹地够大，附近有很多漂亮的峡谷，餐厅酒店一应俱全，火车站设施完善，甚至还有停车场…… 这里甚至可以成为全世界最适合办音乐节的地点之一。”
同行的李东渊听到这个想法，振奋的感觉一下子窜上来，“对韩国人而言，DMZ 不仅是一个地理位置，也是一个心理禁区。”按照规定，韩国人是不允许进入 DMZ 的，连参观也不可以。韩战至今六十多年的岁月里，有太多的历史纠葛、政治冲突和文化差异横亘在两国人民的心里。如果能在这个军事和心理的双重禁区举办一场题为和平的音乐节，会有怎样的效果呢？
回到首尔后，李东渊开始密集地联系 DMZ 所属的江原道、铁源郡当地政府，以及首尔市政府，希望争取到官方的支持。经验丰富的音乐节策划人 Martin Elbourne 、著名英国音乐策划人 Stephen Budd、巴勒斯坦 music expo 创办人 Martin Goldschmidt 等人也纷纷志愿加入整个音乐节的策划，不收取任何费用。
事实上，想要在这样一个敏感的军事禁区附近举办国际性音乐节，还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解决。Martin 坦言他提出想法后，还需要韩国主办方去联系各个组织、部门获得许可，甚至还要和边境的军方沟通协调，避免军队将音乐节上强劲的节奏误认为枪声而启动戒备。
但是，最严峻的问题还不止于此，朝鲜半岛动荡的政治局势让这个音乐节陷入随时停办的风险之中。“当我们到访 DMZ 的时候，正值朝韩关系最糟糕的时候”，Stephen 回想起当时选址的经历还有些后怕，“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导弹将要从头顶飞过！”
2017 年 9 月 3 日，也就是音乐节策划人们到访 DMZ 的一个月之前，朝鲜进行了第六次核试验。这场史上规模最大的核试验震惊了世界，也标志着朝鲜核问题已越过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成为当代最现实的危机。
此前两个月，美国与朝鲜的关系在接连不断的军事挑衅、威胁性的联合军演和两国领导人疯狂的谩骂中一步一步地走向僵局。
去年 7 月 4 日，朝鲜成功发射了一枚“火星14号”洲际弹道导弹，领导人金正恩称其为美国独立日的“献礼”。这枚导弹，意味着朝鲜已成为“完全成熟的核大国”，也对美国发出了强烈的挑衅。
作为回应，特朗普在8 月 8 日向朝鲜发出严重警告称，核威胁会“遭遇烈火、愤怒和直率的力量，这是世界以前没有见过的”。两日后，朝鲜中将金乐兼回应特朗普的“火与怒”演讲，断言不可能和特朗普当总统的美国展开“特别对话”，并继续计划着向距离关岛 30 到 40 公里处的菲律宾海再次发射四枚“火星 12 号 ”洲际弹道导弹。
直至金正恩不顾特朗普政府的威胁和咆哮，以及来自世界各地几乎一致的谴责，下令发射出携带氢弹的洲际弹道火箭，战争一触即发。
在此般严峻的政治环境下，音乐节主办方不得不做好充足的备选方案。尽管一开始的想法源于 DMZ 这个兼具地理优势和政治意义的地点，但李东渊和 Martin、Stephen 等策划人还是花了很多时间考察了多个地点，随时准备着转移音乐节的举办地点，甚至是取消计划。
/ 二 /
整个 2017 年，朝鲜半岛局势都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谁也没想到，踏入 2018 年，局势突然逆转。
在新年贺词中，金正恩对韩国释出善意，明确表达了派团参加平昌冬奥会的意愿。1 月 9 日，朝韩时隔逾两年再度举行高级别会谈，朝鲜答应派出高规格代表团参加2月平昌冬季奥运会。停顿两年的对韩热点电台也重新开放，韩国还趁机提出安排两韩离散家庭团聚、召开军事会谈等。一时之间，化解朝鲜半岛紧张局势似乎展现出曙光。
趁着这短暂的和平气氛，李东渊立即安排 Martin、Stephen 等音乐节策划人再次前往韩国讨论在 DMZ 举办音乐节的计划。对这个想法感兴趣的首尔市市长朴元淳、江原道道知事崔文洵、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长都钟焕也出席了这次会议，并表示愿意提供土地和资金上的支持。
过了政府这关，音乐节正式立项，各个经验丰富的策划人开始分头行动：邀请乐队、安排灯光音效、洽谈场地、媒体宣传……所有的工作都需要在六个月之内完成，因为韩国主办方要求，这场音乐节一定得在六月举办。
筹备时间的局限性在后来的音乐节圆桌论坛、媒体采访中反复被提及，每当说起这点 Stephen 的声音都会提高几个分贝，“你知道吗？一般来说，一场音乐节至少需要两年的筹备时间，但这次我们只有 6 个月的时间！”
当问及为何如此仓促，Martin 和 Stephen 都会回应道，“这个你得问韩国主办方”，语气里透露着不满和无奈。
“筹备时间紧张是我们的问题，不怪当地政府，也和来自英国的策划人无关。”在音乐节前的圆桌论坛和媒体采访中，李东渊几次站出来解释这个问题，面容疲惫。将举办日期定在六月，一是因为今年是 Glastonbury 音乐节的休耕年，提出 “DMZ 和平列车音乐节”这一想法的 Martin 有足够的时间参与策划；二是这次音乐节的时间刚好安排在韩战纪念日（6 月 25 日）之前的一个周末，“在这个时候释出和平的信号，可以说是意义重大。”
有限的筹备时间给音乐节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其中，对所有人来说，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邀请到朝鲜的音乐人。
出于安全考虑，主办方决定等到特朗普与金正恩会晤之后再尝试向朝鲜方发出音乐节邀请。“毕竟，当时谁也不知道它到底会不会发生，谁也不知道半岛局势会如何发展。”
事实也确实如此，朝鲜半岛表面和平的氛围之下波涛暗涌。
从 2 月 9 日到 3 月 8 日，朝鲜的态度依然反复无常，几国间的张力此消彼涨，朝鲜半岛局势经历了戏剧化发展。
好在最终，第三次南北首脑会谈于４月２７日成功举行。当金正恩和文在寅拉着手跨过三八线，全世界都在注视着这历史性的时刻，整个半岛局势似乎正朝着和平的方向发展着。
但李东渊对未来并不乐观，“尽管现状看似很好，但我仍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或许金正恩会再次改变想法。”
对于韩国人来说，类似的情况并不陌生。此前的两次两韩峰会，先后于 2000 年和 2007 年在平壤举行，时任韩国总统金大中、卢武铉和朝鲜领导人金正日分别签署了《北南共同宣言》和《北南关系发展与和平繁荣宣言》，但结局并不好。前车之鉴让韩国人变得谨小慎微。
这一次，人们也在担心，历史会不会再次陷入类似的循环。
两韩峰会过后，公众将目光聚焦在即将到来的“特金会”。2017 年 3月 8 日，特朗普突然宣布同意和金正恩展开对话，局势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迟迟未公布的会晤时间和地点还是彰显着两股政治力量的角力，也隐隐透露着这场世纪峰会的不确定性。
在两人正式见面之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甚至是一场确切的会谈，都可能在 24 小时之内突生变故。
5 月 24 日，就在朝鲜浩浩荡荡地迎接各国记者、公开展演炸毁核试验设施之日，太平洋的彼端传来震惊世界的消息：特朗普宣布取消6月中的特金会，宣示着韩半岛风云即将再起。
面对两个变幻无常的政治首脑，李东渊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看到峰会取消的新闻时，他即刻在 Facebook 上转发了国际知名音乐人 Brian Eno 支持“DMZ 和平列车音乐节”的短视频，并说道“此刻我们更需要音乐，更需要一个以和平为名的音乐节！”李东渊引述了 Brian Eno 的话，“如果政治家不能做到，那就让我们来做吧！”
但“对话之门”也并未完全关上，第二天特朗普就又改口，通过 Twitter 告诉全世界“特金会”可能恢复。短短 59 小时内，朝鲜半岛就上演了一出跌宕起伏的政治大戏。
一直以来都未对政局抱有乐观期待的李东渊此时反而愈加镇静，不管这些政治家们如何改变，他都希望能尽全力做好他能做的事情。虽然和平的信号一日未从“特金会”传出，整个团队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又可能白费，但音乐节的宣传还是稳步进行着。
“此时此刻，这样一场音乐节是及时的！”英国传奇庞克乐队“性手枪”的贝斯手 Glen Matlock 一接到老友 Martin 的邀约，就立刻决定要以一场免费的演出支持这场机具历史意义的和平音乐节。“它开启了一场抗争，或是说它表达了人们对区域和平的诉求！音乐节是一个非常棒的开始！”
性手枪乐队主贝司手Glen Matlock（中）
6 月 12日，两国首脑如期展开对话，动荡不安的朝鲜半岛局势暂告一段落。虽然在内容上，“特金会”并没有任何实际成果，但它所释放出的强烈的和平信号，让所有人都为之振奋。
李东渊感叹道，最初决定将音乐节定在六月的时候，所有人都没预料到政治局势会走到这一步，“我们实在是太幸运了！”在充满和平与希望的氛围中，音乐节最后一阶段的筹备工作变得空前顺利。最终，31 支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团队加入了这场和平盛会，两天音乐节入场券在开放预订 30 秒后抢定一空。
“特金会”的举办，更是将这场音乐节推向了国际社会，大批韩国以外的乐迷联系主办方要求获得预订资格。对整个策划团队来说，这一切都始料未及。慌乱与激动之中，主办方特意为外国乐迷增设了 eventbrite 预订渠道、为音乐节现场安排了英文引导，也在 Facebook 等宣传平台增加了英文交通指引……
历经六个月的仓促筹备、见证了半岛局势近半载的戏剧化发展，这辆以“和平与音乐”为名的列车最终启航，一路北上。
/ 三 /
音乐节最后一天傍晚，唯一的华语乐队“草东没有派对”登上了主舞台。在距离 DMZ 仅数公里的草地上，数十个特意从中国飞到韩国的乐迷以及大批中国留学生挤到前排栏杆，跟着主唱巫堵合唱尖叫。韩国、日本等其他国家的乐迷虽然不太听得懂中文歌词，但也随着强劲的节奏疯狂甩动头发。
住在三八线附近的很多老人孩子也来看热闹。在穿着潮流、疯狂舞动的乐迷中，他们显得格格不入。这些边境小镇的居民，未必知道舞台上唱歌的人是谁、“音乐与和平”的主题意味着什么，也未必知道几个大国之间经历了怎样的博弈角力，但他们都在音乐里感受到了原始的快乐。有几个老头并排坐在远离舞台的草坪上，乐呵呵地望着舞台；有些小孩从工作人员那里要到几根荧光棒，把它当作玩具宝剑追逐嬉闹；也有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随着韵律轻轻晃动……
一开始，我尝试用翻译软件和他们沟通，想了解他们在边境的生活或是对音乐节的看法。但他们似乎不太明白手机软件里翻译出来的奇怪韩语想表达什么，又或是本能地有些抗拒。最后，我冲他们笑笑就没再多问，旁边的婆婆递给我一支荧光棒又继续跟身边的老伴儿说笑起来。对他们来说，风云变幻的政治局势太过飘渺，当下欢快的音乐和嬉闹的孩子才是幸福。
“请别举起手枪，这里没有反抗的人；不用再围墙，这里没有反抗的人……”草东的歌声迎着风，越过因战争而荒废近 65 年的非军事区，继续向更北方飘去。微微泛着粉色的天空中，标有“Give Peace A Chance”的热气球似乎组成了笑脸的模样。
在狂欢的人群外围，李东渊用力地、有节奏地拍着手。在DMZ 内特别演出的舞台旁，他曾开玩笑地说，“如果我们的声音足够大，朝鲜那边是能够听到的，如果这样，他们也算是参与了这场音乐节吧！”
文中图片来自“DMZ Peace Train Music Festival” Facebook 主页
作者：王丹妮。记录者，希望写出生活的灰度。（微信公众号: straggle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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